《戏梦人生》影评:如梦人生

发布时间:2025-04-06    来源:纵览网

生活就是历史,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的书写者不是帝王将相,而是一个个普普通通被埋没在众多个体里的普通人。侯孝贤的电影,阐述的就是这样一个理念。


同样是台湾的一代电影宗师,侯孝贤和杨德昌的电影都蕴含着一种“静”在其中。杨德昌是西学归来的人,镜头十分冷静、客观,用的是西式的眼光,注视着台湾都市,尤其是台北的众多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侯孝贤的电影,则是一种最质朴的充满乡土气息的沉静,用着最具东方情调的双眼,饱含深情的注视着台湾乡野村落中,最质朴的人群。


话语电影中,当下,我相信只有侯孝贤的电影可以用“诗”来形容。他深情的镜头注视下的台湾,所有的风景与人物,都融化为一张最传统、最细腻的古典水墨。《戏梦人生》就是一个很好的代表。


这是一部写实意味很浓的电影。它以台湾布袋戏大师李天禄的前半生为故事来叙述的。一部分是李天禄的镜头前的口述回忆,一部分是侯孝贤用镜头重组的往事场景,两者交融互补,时空交错,形成了一部百味杂陈的回忆录。背景是台湾从甲午海战之后沦为日本的殖民地到二战结束台湾回归,这段沉重的历史压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漂泊的民间艺术家身上。李天禄的坎坷而又平凡的一生,台湾辛酸而沉重的往事,如同梦幻一样,让人回味无穷。


看这部电影,就像坐在一个最普通的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前,听他用口音浓重的方言,讲述自己年轻的故事一样。平凡而质朴的李天禄,就像每一个观众身边最亲切的长辈一样,无论是讲述的方式还是口音,都没有被刻意的处理,没有一丝人工的美化,自然天成,亲切真实。这就和《美国往事》、《英国病人》这一类文学气息很浓的电影不同了。


老人的故事,从他出生就开始讲述了,童年外祖父和父亲的不和,母亲的早逝,到戏班里去表演,供养外祖父,入赘女方,给日本人演戏,战争结束后回家……一幕幕,一点一点的展开来。看侯孝贤的电影急不得,就像小火砂锅炖老鸭一样,那种滋味是一丝丝慢慢进去的。为了给予观众最为真实和客观的感受,导演破除了以往电影里通用的蒙太奇的拍摄方式,反而以大量的固定长镜头来端端正正的呈现。


导演总是选好了一个角度,就将摄影机固定下来,镜头也固定下来,根本不移动,让那些记忆里的人在固定的镜头面前重现往事,让讲故事的老者能够静静的叙述以往那些坎坷与颠簸。当一个老人在经历了家国的兴衰离合之后,早已看淡人生,看破红尘,慢慢的泡一壶茶,坐在椅子上,跟一群后辈讲述那几十年的沧桑岁月,必然不会再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反而那些烽火岁月都变得波澜不惊,随意而平淡。镜头里的李天禄是如此淡薄和平静的,侯孝贤的镜头也如此沉静而平缓。


老人讲述母亲的死时,他说迷信这东西,信则灵,不信就没有,母亲为了外祖母的病能早日康复,于是许愿自己代替外祖母去死,于是真的就在鬼节后病死了。之后讲述外祖父的死,说自己不给外祖父买糖吃,外祖父一下子倒在地上,再爬起来睡在床上,十天后就死了,然后他随便在山上找了个地方就把他埋了。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如同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这才是一个寂灭的老者的话,当年必然也有过激烈的情感波动的,不过这么多年,一切早就冷了,灭了,破了,空了。讲述自己和情人的分别,他只是说,自己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不能喜新厌旧,于是回家去找老婆了。之前的镜头里则是他和情人的两情相悦,美好时光,如今这个平静的老者一笔带过的讲出来,其中滋味,只有慢慢去品才能感受到,这就是中国最传统的隐忍,最含蓄的深情。而侯孝贤的镜头,就是不动!静静的放在桌子上,看镜头里曾经两个人的深情爱怜,如今一个人的平静回味。


这种固定的长镜头,至少有三种美感。


其一,提供了一个客观的视角。旋转变化的镜头与各种剪辑,将导演的主观意志带给了客观接受的观众。比如警匪枪战片里,那种紧张的气氛和追击,就是通过摇晃和快速切换的镜头来表现的。而这种四平八稳的不动的镜头,如同一双客观的旁观的眼睛一样,让你像看历史一样来审视镜头里那如戏如梦的一生。


其二,饱含了导演深深的感情。那摄影机,先看看往事历历在目的画面,再看看眼前讲故事的平静的老人,就像一个听故事的人在转头一样。而目光始终如一的固定在一个角度,何尝不是饱含深情的凝视呢?侯孝贤的镜头不像杨德昌那样,有一种距离感,一次来保持审视者的冷静,侯的镜头总是深切的和人贴在一起的,你看那些人和事,就像在现场一样那么真实,那些呢喃,那些风景,可触可摸。


其三,体现了诗化的镜头语言。侯孝贤的电影,就像古典水墨一样,意境优美。和油画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人物是模糊的,人和景物是融在一起的。这就是古典哲学的“天人合一”。所以,侯孝贤不擅长写人,他几次努力拍摄的以人为核心的电影效果都不理想。反而这种模糊的人影和背后的风景融为一炉,把那种情愫烘托到了极致。


传统绘画里有一种很重要的技巧叫做留白。留下空白来让观者的想象力自由驰骋,去填补空白里的东西,其美感是飘渺而含蓄的。就像许多画里,表现水或者云雾,不需要真的像油画一样一点点的把水和云雾画出来,你只要空着就好,空着观画的人也能看到那些弥漫的云烟和水波。


侯孝贤将这种“留白”通过这固定长镜头,成功的引入了电影。他许多镜头固定的时间很长,但是拍摄的画面却是空洞的景物,和故事毫无关联。比如他拍着老人絮絮叨叨的讲述着往事,突然镜头一转,对着一片青绿的山水,就不动了。这种空镜头的间隔出现,仿佛讲述者本身的记忆遨游在往事故乡里的风景里一样,忘情而沉浸,看似空洞的镜头,其实却溢满了回忆的无穷片段。


万千的小人物是历史的承载者,他们的人生就是历史。侯孝贤以李天禄的前半生的辛酸坎坷,以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来表现他身后那段台湾的悲情的变迁。


《马关条约》签订后日本人来了,世事开始剧烈的摇摆,祖父和父亲的价值观十分不同,所以产生了家庭的矛盾。剪辫子的时候,还负责请剪了辫子的人去看一场戏。之后,迫于生计,李天禄做出了一个普通人最可能做的事情,去给日本人演戏。这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小老百姓的选择,没有什么政治色彩,没有什么英雄主义和革命觉悟。日本人战败了,他回家的时候,身上只有50分,给老婆和女儿包车回家,自己和大儿子走路。这些看似漫不经心随意洒出来的细节,就勾勒出了那个时候台湾的世事和人情。历史嘛,从来都是这样藏在这些细枝末节的角落里的,这才是鲜活的历史,才是有生命力的往事。


影片叫做《戏梦人生》,主角是这个演了一辈子戏的老艺人李天禄。从京剧、歌仔戏、布袋戏到后面给日本人演的布偶戏,这些戏贯穿了影片也贯穿了老人的一生。京剧里祖父母和父母的回忆,歌仔戏里求生养家的艰难,布偶戏里沦为奴隶的屈辱,那几个固定在几场戏里的长镜头,默默的注视着镜头里的戏中人依依呀呀的唱腔唱词,何尝不是老人的回忆里那几个人生最深刻的记片段。当镜头一转,故事继续往下的时候,老人和我们都倏忽反映过来:往事一切如梦啊!



作者:纵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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