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欲望》影评:原欲的罪与罚
今村昌平是日本战后最重要的日本导演之一,也是日本唯一一个两次拿到金棕榈奖的导演。年轻的时候,他曾经仰慕黑泽明,但是阴错阳差之下,成了小津安二郎的副导演。由于看不惯小津电影的阳春白雪的感伤,所以开始自立门户,从此也走向了一代电影大师的道路。日本著名的电影学家四方田犬彦先生评价今村昌平,认为其是前呈黑泽明,后启寺山修司的一代宗师,他电影里对人性恶的挖掘,对人欲的探讨,比大岛渚更加激烈,也更加彻底。
《诸神的深欲》是今村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其中蕴含的某些思想,直接成为了闻名于世的《楢山节考》的源头。
电影拍摄于1968年,完全在一个远离日本本土的荒岛上拍摄,由于进度时间太长,导致了演员和剧组人员的强烈抵触,终于在拉锯与焦灼中,今村完成了这部早期的史诗级的人类学写实巨著。
电影讲述了远离日本现代文明的一个小岛上,居民依然像原始人一样生活在古老自然的原始信仰之下。太根吉一家是岛上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是岛上祭神的巫女的家系。但是,太根吉和妹妹却有着乱伦的暧昧关系,而妹妹又是岛主的情人。太根吉的儿子龟太郎一直向外东京的现代文明,反感岛上落后愚昧的传统,但是却又处处被这些迷信所束缚。现代文明的扩张,终将对这个岛产生深刻的影响。先是糖厂将这里划为了甘蔗产地,之后又是旅游业的兴起。现代文明的不断冲击,岛上的传统在慢慢瓦解,但是那些迷信与丑陋,却永远根深蒂固的留在了人性的深处……
《菊与刀》是一本美国人写的研究日本的名著,“菊与刀”也正好概括了日本的民族个性。许多导演都力求用自己的镜头来表现最真实的日本市民。小津是“菊”的杰出代表,而他的副导演今村则是真正看到了“刀”的一面的人,在这一点上,今村比大岛渚更加优秀和深刻。今村与小津的决裂,正是两人水火冰炭不能共融的结局。
今村的电影里,人都是如同自然界的其他生物一样,没有伦理道德,没有礼义廉耻。乱伦、杀戮、迷信是随处可见的。和后来的《楢山节考》一样,影片中大量的镜头,都穿插了各种野生动物的生活画面:捕食老鼠的蛇、爬行的昆虫……这正是在暗示人性和兽性是相同的,人性本恶。
《诸神的深欲》比起《楢山节考》来说,并不“好看”,因为它的情节并不如后者那么叙事性很强,而且长达3小时。这更像一份人类学和社会学的长卷,里面出场的人物,发生的事情,都是全景展现,全方位刻画的。也是今村电影里,格局最宏大的一部。
太根吉和妹妹的恋情,被导演巧妙的插入了日本神话的故事。电影以小岛上那个潦倒的说唱艺人来讲述,更具传奇色彩,电影的剧情,也大致被说唱艺人的说书分割开来。说唱艺人讲述的故事,是日本传统的神话故事,也就是伊藏诺尊和伊藏冉尊的神话。
神话产生的背景就是日本南部岛屿成型,而电影的故事也正好是日本南部的小岛。远古时代,天神命令一对兄妹神,伊藏诺尊和伊藏冉尊来到日本南部的海面,用海水凝聚成陆地,造出了无数小岛。然后,兄妹两神相爱了,于是结合,生出了更多的陆地岛屿沙石等,最后,生出地上的诸神。于是,日本的地上文明开始繁衍,日本的源头,就是兄妹乱伦的结局。电影起名为《诸神的深欲》,诸神都是由于欲望而生,赤裸裸的欲望,才是人性,才是神性,才是世间的本质,这和动物没有区别,这才是自然的法则——这便是导演想要表达的。
因此,电影里赤裸裸的性爱描写,也毫不奇怪了。但是,和许多导演不一样,今村镜头里的性爱,是如此的丑陋和低级。丑陋漆黑的男人,健壮饥渴的女人,毫无香艳,更无美感,完全就是如同交配的蛇鼠一样恶心。
与世隔绝的岛屿生活,是今村故事的主要部分。在这种极度远离现代文明,极度物质匮乏的地区,人按照本性生活着。人们几乎衣不蔽体,父女兄妹乱伦,人与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如同动物一样,可以随意的杀戮破坏岛内传统的人。为了控制人口,将怀孕的妇女推下山崖;为了惩罚渎神的太根吉,就要他戴上铁锁工作,不得出海。而在原始信仰的控制之下,哪怕砍伤一棵树,破坏一棵草,都是亵渎神灵的重罪。人命卑贱反而不如草木,同类相残的冷酷,令人吃惊。尤其仔细想想那些先让女人怀上孩子,又将其推下悬崖的男人,就可以看到,人欲是多么的可怕。
而这种人性深处的丑陋和原本的恶,却并不是能够摆脱的,或者说是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太根吉一家人都想要挣脱这种束缚,却发现这就如同坠入泥淖一样,难以干净抽身。
太根吉一生都在挖那个大坑,做着这种如同愚公移山的工作。那个巨大的石头落地的时候,就是神灵宽恕自己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巨大的岩石就象征着压在岛民头上的根深蒂固的陋习和人性根本的丑陋。子子孙孙进行这样无意义的工作,就是永远被这个陋习压在头上。他一生的愿望,就是和心爱的妹妹,一起逃离这个荒唐的岛屿,去另外一个小岛重新开始,过上与世无争的世外生活。就像神话里的兄妹一样结合,生育后代。但是,越是努力的挣脱,反而越不能逃离。最后,在就将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被自己的相亲邻居,以及儿子活活在海面上打死。
龟太郎一方面想要脱离这种陋习,脱离这些迷信,到东京去,做一个体面的现代人。所以,他一直努力工作,讨好技术员。技术员来家里,他会感到家中实在过于简陋,祖父衣冠不整实在过于羞愧。他一直努力和岛上落后的迷信保持距离。但是,另一方面,他从小在这个土壤里长大,又实在是脱离不开这种根深蒂固的思维,他一方面拒绝迷信,一方面又处处遵守着那些陈规陋习。最后,龟太郎弑父的情节,令人触目惊心。整部电影唯一表现出人性亲情的一个角色,也这样难以逃脱人性深处的恶的侵袭,反而变成了最大的悲剧。
即使是现代社会来的人,即使是文明人,也同样难以摆脱自己的本性。现代文明,举止教养,礼节伦理,都是慢慢发展出来的,都是从原始的状态里慢慢培育出来的。技术员来到岛上,一开始还能中规中矩,表现出文明社会的人的尊严。但是,慢慢却也难以逃脱这种人性恶根的暗示和侵蚀。当技术员心底的欲望被激发出来之后,他反而比岛上的人堕落的更加彻底。现代文明,不过是一层华丽的衣裳罢了,道德、理智、涵养等等,都是虚伪的装束。最后,太根吉的悲剧,就是来自岛内陋习和来自文明世界的虚伪一起造就的。人性本恶,人性就是兽性,人只不过是欲望支配的高级动物罢了。今村的笔触就是如此写实和深刻。
当然,随着现代文明的冲击,原始的小岛终于也开始渐渐开放了。机场修建了,旅游业发展了,外国人来了,东京的文明人也来了。古老的价值观被冲击,但是本性的那些东西却是根本未变的。无论巫术也好,文明也好,都只不过是丑陋的人性和欲望的不同外在罢了。所以,最终太根吉一家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个岛上的禁忌和充满悲凉氛围的传奇故事。这个意味深长的结局,反而显示出了这种恶与欲的无所不在。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现代冲击传统也好,传统反噬现代也好,主题却是永恒的。如同西方的《旧约》里所写的那样,恶与欲望,是人与生俱来的罪孽,是原本的,是一种原罪。
作者:纵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