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影评:故乡的原风景
乡愁——也许是全世界各个不同文化背景的民族所共通的一个主题和情愫,也是无数文人和哲人所吟咏和沉浸的一种气息。希腊电影之父西奥·安哲洛普洛斯在他的笔记里记录过,1982年,他在罗马遇到了正在拍摄《乡愁》的塔可夫斯基,一个来自希腊,一个来自苏联,却对于“乡愁”这个命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在一番争执之后,他们不得不承认“乡愁”既不是苏联的,也不是希腊的,而是全人类的。而他们的作品里,对乡愁的意象也都有着各自独特的共鸣。
塔可夫斯基,也许是20世纪世界最伟大的导演之一,与伯格曼、费里尼被后人合称为电影“圣三位一体”。比起其他两位大师,塔可夫斯基的一生是坎坷波折的,虽然艺术造诣罕逢敌手,却在国内受尽了当局的压迫和排斥,出逃他乡之后,在罗马,他拍摄了自己的第六部长片——《乡愁》,这也是他作品中最为晦涩和含义丰富的一部,亦是其风格和技巧真正毫无制约的淋漓尽致的展现的一部。
《乡愁》是塔可夫斯基最为晦涩和深奥的作品。从思想上来看,前承《镜子》,后启《牺牲》,是一部十分重要的转折之作。影片以一个俄罗斯的学者和女翻译助手在意大利的游历为线索。他们先是拜访了教堂,学者拒绝进入;然后在露天温泉漫步,看老人们在热水里浸泡和诉说过去的故事和传说;接着去寻找一个脾气古怪的老人,他曾经将自己和家人关在房里七年。老人告诫学者,只有手举烛台,点燃蜡烛穿过温泉的池子,才能拯救这个堕落沦陷的世界。同时,学者的心中,挥之不去的故乡的愁绪一波一波的袭来,强烈的乡愁和愁思占据了他的内心,家乡的画面时时印在脑海之中,沉浸在这复杂情绪里的学者,忽视了女助手对他的爱,两人的关系也渐渐破裂,直到女助手的离开。最后,为了拯救世界,老者爬上了罗马街头的雕塑,点火自焚,以寻求救赎。而同时,陷入极度精神痛苦的学者,也想起了老者的话,于是手持烛台,一次次尝试穿过温泉,去为世界寻求希望……
电影诗:故园的慨叹
《乡愁》是十分优美的,是电影的诗歌,是电影的油画。它以色彩、声音、画面、节奏、镜头以及构图,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深邃苍凉、空灵朦胧的影像世界。
塔可夫斯基的长镜头是历来最为称道的,因为塔可夫斯基表现电影诗意内涵最重要的手法就是长镜头——这也多为后世许多导演效仿。但是,塔可夫斯基的长镜头,并不是空虚的,反而是充满了质感的——这一点安哲与他十分相似。长镜头里,仿佛如同一个人的深情凝视,如同导演自己饱含深情的双眼,深切的凝望着镜头外的世界,回望着自己的故乡。温泉的水雾的氤氲朦胧,房屋里的水滴沿着墙壁缓缓流淌,彩色的玻璃,贝壳等等意象,以一种平稳沉静的空镜头,加深了电影的韵味和气息;来自纯天然的配乐,自然的声音,雨水滴落、自然的嘈杂,远处的轻响,都将这个空灵细致的世界渐渐充实了。
塔可夫斯基对色彩的理解十分独特,他要还原和创造一个真实的画面,一个幻想的世界,一种真实的意识。整个电影的色调,以十分阴暗的褐色,墨绿,灰色来调和出的一种阴郁的场景,里面浸透出电影极度压抑和焦虑的基调,也勾勒出了一种空灵唯美的境界。最为叫绝的,还是他对于不同类型电影的理解,和《安德烈·卢布耶夫》里黑白向彩色的过度与转变一样,《乡愁》刻意让黑白的回忆与彩色的现实相互交替,打破了时间的线性发展,以更多意识流的元素交融进来,将镜头深入了人类的内心和大脑——如同曾经著名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一样。
黑白一直以来被电影界称为最能真实表现现实的影像方式,塔可夫斯基以黑白的镜头去拍摄学者心中的故乡。和《雾中风景》的结局也许有着相似的思考,《雾中风景》结尾以一颗树来表现乡愁,而《乡愁》的开始也是一棵树。朦胧雾气里的树影,草地,小木屋,趴着的狗,母亲等等意象不断出现在学者的记忆里,幻觉中,回忆深处。这就是主人公的故乡,也是塔可夫斯基的故乡。从狭隘上来看,这部电影里浸透的就是导演对苏联的浓烈的乡愁和思念,那些诗意的表达,使得这种爱深沉而厚重,浓的甚至化不开。
对故土的失落和深深的失望,使得塔可夫斯基不得不流亡他乡。虽然身在异乡,对苏联的爱却是变成了一种浓烈的情愫。电影中那个游荡在意大利的学者,疯狂的老者多米以及学者寻找的那个俄罗斯诗人,都是塔可夫斯基自己的镜像。那个曾经来到意大利的诗人,因为对故乡的情感难以割舍,在乡愁的羁绊里自尽而亡。多米尼克的绝望就是塔可夫斯基的绝望,他以死来拯救万众。而四处游荡而又沉浸在乡愁与迷茫中的学者,则是塔可夫斯基彼时的自我写照。
俄国人是一个十分尴尬的民族,被欧洲大陆的其他民族所看不起,也不融于亚洲国家。数百年来,俄罗斯民族独特的民族气质,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文化,他们的记忆,他们的乡土,他们的亲朋好友之间的宿命的依恋都使得俄罗斯民族不会容易的妥协于任何一种新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他们拙于接受异国的生活方式,因此而在异国里永远变成了另类,充满了悲情和苦涩。这便是塔可夫斯基所认定的乡愁。所以,这部电影虽然在意大利拍摄,但是所展现的,依然是俄国式的情调和眼光。异国的风景,故乡的触觉。塔可夫斯基,用他的电影,俄国化了一个意大利,或者说,他在将意大利的风景,注入了俄国的灵魂。
广义的乡愁:破灭与救赎
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永远是深奥而寓意极其丰富的。深处东正教文化的熏陶下,塔可夫斯基对于宗教也有着非常深刻的思索和痛苦的叩问。和齐名的另一位大师伯格曼不一样,伯格曼的宗教世界是苦涩和严肃的,他用影像去传达上帝已死的讯息,从中去寻求新的路途。而塔可夫斯基则在这种宗教死亡,精神崩溃的时代里继续固执的坚持着信仰和救赎。
从广义上来说,“乡愁”何尝不是一种对人类母体的回忆,对根的追寻,是无差别的人类的一种精神的归属和归宿,而塔可夫斯基认为这种母体就是宗教。罗马是神圣的城市,但是,来到这座城市的学者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的欢愉。这个世界已经崩坏了,信仰已经坍塌了,道德沦丧了,人与人的关系几乎毁灭了。教堂里虽然依然在进行着仪式,但是这种缺乏了宗教感化的现代宗教仪式已经无法打动他了,所以当女助手欣喜的猎奇的观看整个仪式时,他只有深深的遗憾。圣凯瑟琳浴池也一样,曾经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是曾经见证了无数圣迹的浴池,成了堆满玻璃,破旧轮胎和肮脏砖块的污水坑。里面沐浴的老人们,已经丧失了信仰,只是喋喋不休的讲述过去的八卦旧闻,然后祈求可以借圣水来得到永生。圣地沦落如此,何况人世呢?
多米尼克是个众人眼中的疯子,在这个时代居然还相信天启,保持古老的信仰,疯疯癫癫,难以理解。但是,如果反过来思考,其实是这个世界疯了,世人疯了,而唯一清醒的多米尼克,在疯子的世界里,变成了疯子,黑白就这样逆转了。学者和多米尼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互为镜像和关联的。多米尼克的罪赎心就是学者所追求的。多米尼克之所以见他,正是由于多米尼克看到了眼前的年轻人正如昔日的自己。他们两个的精神是共通和具有连贯性的。
电影结局,是一个平行蒙太奇。两者其实是同时发生的,在贝多芬雄壮激昂的《欢乐颂》里,多米尼克向陈腐的世界宣扬信仰,然后以死捍卫这份信仰,拯救这个堕落的人世——如同基督教精神所要求的一样,以牺牲来救赎。而圣凯瑟琳温泉旁边,学者举着蜡烛,去寻求信仰,这个长达8分钟的长镜头历来为人所称道,它展现了一种对信仰的坚定,对人类原始信仰的捍卫和母体的追寻。“乡愁”,也就成了一种跨越国界和地域的对本源的记忆和坚守。
相反,电影里出现的女助手,代表的就是普世的人。她会被教堂里的神圣祈祷所吸引,在庄严中却感受不到神圣,只有新奇与快乐;与学者的相处,总是停留在肉体上,她总是以身体去诱惑陷入精神痛苦的学者,希望他能满足她。最终,得不到学者的爱,她就离开了他,去寻找世俗的享乐了。他和她的隔离,就是一种精神追求与现实欲望的鸿沟。
当结局慢慢来临的时候,画面再度变成了黑白,广阔的罗马的宏伟古迹下,却渐渐展现出了俄罗斯的风景,主人公已经在这种救赎的努力里找到了安慰,在回归精神母体的过程中,找到了家。
作者:纵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