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片，曾经是美国本土电影类型片中最为耀眼的一类，在美国的电影业中占据着一个十分重要的比重，同时也是美国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传统的西部片，总是围绕着光荣与梦想，金钱与利益，冒险与决斗来展开。古老荒蛮的西部，是一个孕育传奇的摇篮，许多平凡的人或者事在这类都演变成了散发着光芒的口耳相传的故事。但是，这种简单的善恶二元对立的类型电影很快就面临了衰落，主要原因是故事类型过于单一，主题过于单调，逻辑过于简单，而那种传统的建立在大西部神秘和野蛮之上的对正义的简单的讴歌也在西部逐渐被开发，神秘渐渐褪色之后而慢慢变得平凡了。

但是，西部片却在莱昂内的手中有过一个绝对的高潮，之后就迅速进入了漫长的衰退和尾声。这期间，莱昂内手下的一个演员，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站了出来，接下了西部片的担子，这个老牛仔在西部片的尾声里，用这样一部《不可饶恕》，将这个系列的夕阳晚景，描绘得十分鲜艳灿烂和沧桑壮美。

威廉·蒙尼曾经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杀手和强盗，让人闻风丧胆。但是在许多年后遇到一个善良的女人克劳迪娅，两人相爱成婚，威廉就渐渐变了，褪去了曾经的杀戮之气，而开始了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不久之后，妻子病故，威廉伤痛万分，埋葬妻子之后，带着孩子在农场里平静安分的生活。

1880年初冬，怀俄明州的一个妓院里，两个残暴的匪徒用刀划伤了妓女的脸，而当地的警局局长小比尔为了息事宁人，仅仅对两个匪徒处以了很轻的刑罚，这极大的激怒了妓院里的妓女们。妓女们于是凑钱贴出了悬赏告示，要求有人来杀掉两个伤害了姐妹的匪徒，这样就可以得到一千元赏金。

陆续到来的赏金猎人都被小比尔狠狠收拾了，在他的土地之上，他制定了相应的规则，用自己的铁腕垄断了司法和行政，不能容忍任何人触犯。小比尔就是这片土地的暴君。

而早已隐退的威廉，却突然来了一个拜访者——年轻的思科菲尔德。在他的要求和劝说之下，威廉决定再度出山，去赚这笔钱给自己的孩子们上学。同时，他也叫上了自己的老友尼德·罗根。三个人就来到了妓女们所在的小镇。

刚刚将一个赏金猎人鲍尔给赶走的小比尔还在志得意满，又接到报道三个持枪的陌生人来到了小镇，他带人突击，将老威廉抓走打成重伤。而接下来的对抗，两个伤害妓女的抢匪都被一一杀死，愤怒的小威廉抓住了落单的罗根而将其严刑拷打至死。威廉压抑的愤怒被唤醒了，他单独来到警局，如同年轻时候一样，用自己的快枪，一个人将警局里的人全部杀死，也除掉了警长小比尔。最后在一片漆黑里，他慢慢离去，成为了一个传奇。

《不可饶恕》，和之前的《与狼共舞》一起，被认为是西部片的一个颠覆和充实。传统的简单的善恶二元对立消失了，尤其是老牛仔的电影里，总会加入更多更能体现美国价值观和文化的元素，以一种沧桑丰富的口吻，讲述一个充满怀旧情怀和情感丰富的故事。

这部电影在1993年的奥斯卡典礼上，一举拿下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4个大奖，同时也被选入美国电影学会的百年百佳名单，是伊斯特伍德一生导演生涯的最高峰。它的杰出之处，就在于如同科恩兄弟一样，丰富的引述了西方和美国的典故作为隐喻，让整个电影到处都是暗示和引人思考的地方，丰富了电影的内涵；同时，从主演到配角的演技都是一流的，里面刻画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都十分饱满和丰富，老牛仔身上的人格魅力，让观众经久难忘，每一个人物的设置也都很有代表意义。

传统的西部电影，以现在导演们的话来说，都是一种迷梦，是不切实际的，是一个理想国式的西部。牛仔们和印第安人战斗，为了金钱、美人和利益而决斗拼杀，警长是正义的化身，总是骑马去追击强盗，盗贼也有自己的规则和道义……一如中国的江湖一样。但是，伊斯特伍德却将一个更加复杂和真实的西部呈现了出来——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对莱昂内的《西部往事》的一个致敬。

善恶在这里被颠倒和交杂了，人性复杂化了。

镇上的警长小比尔，是一方秩序的建立和捍卫者，却又是一个暴君独裁者，以自己的意志垄断了一个地区，正义的化身变成了另一种模样。他一直在修自己的房子，虽然很有诚意，但他不是一个好的泥瓦匠，“这是镇上唯一一个有门廊的房子”，可是这个房子一如他建立的秩序一样，是漏洞百出的，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讽刺：秩序和文明是荒谬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依靠暴力独裁建立起来的高压式的秩序和文明。

而整件事的起因，也不再是传统的善恶对决了，反而变成了一件小事：强盗划伤了一个妓女的脸，但是传出去之后却变成了一个妓女被割去了乳房，毁掉了脸面。之后死了那么多人，起了那么大的冲突，全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这才是真正的西部，是狂野的，没有秩序的，暴力的，根本没有什么正义和邪恶的对立，没有什么神话和传奇，风传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小事。在小比尔，传记作家和英国人三个人之间的对手戏里，更充分的揭示了这一点，那个传说中的神枪手英国老头，只不过是一个平庸之辈罢了，那么多的传奇故事，其实都是愚蠢之极的巧合和夸大其词。

西部，是一个法外之地，是一个远离文明的远方，是荒凉和野蛮的，并不是梦想之地，并没有那么多神话和浪漫，并不是东部城市人想象中的那样美好和淳朴。对于东部城市里的腐败和黑暗，西部透露出来的是另一种无奈，那就是野蛮残暴。东部是那个秩序失效的世界里的人，意淫了西部的美好，如同对西藏和香格里拉的意淫一样，而事实就是西部不过是一个秩序无法建立的落后之地。至少有两个无辜的人在这里受到了伤害，一个是划伤妓女脸的强盗的同伴，那个年轻人甚至可以说是善良的，却也无辜送命。另外一个是蒙尼的老搭档罗根，他们的死，彻底揭露了这里的规则，那就是原始的暴力为王，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蒙尼最后以暴力去终结暴力，可以看做这种法则在广阔西部的传统和巨大生命力。

但是，这部电影也同时充满了浓烈的怀旧之情。虽然颠覆了西部类型片的简单套路，却并未否定西部片的价值，反而强化了西部片的美好怀旧一面。大部分传奇都是假的，但是也有真正的传奇存在过，那就是蒙尼。蒙尼的身上，就是老式西部片里主人公一样的色彩，神枪手，狭义心，但是，导演把他表现得更加复杂，这个人物也成了全片里最耐人寻味的一个。

蒙尼的故事，套用了圣经的典故，这个曾经无恶不作，妇孺皆杀的魔王，却在遇到一个善良的天使之后被感化，反而成为了正义的裁决者。如同古老的旧约故事，神的天使感化了恶魔，而将其变成上帝之鞭，神遣他从远方而来，带来神的制裁和愤怒，以暴制暴，以恶制恶。唯一的传奇就是，蒙尼可以用自己无可匹敌的快枪，一次性干掉许多个敌人。最后的决斗，致敬了那些旧日西部片的套路，复仇天使在暴雨和黑暗中扫清了小镇的罪孽，然后慢慢离去，变成了一个新的传奇。

世人都是有罪的，这个西部小镇就是一个缩影，如同旧约里的索多玛或者蛾摩拉一样。人们为了小事情发生伤害和杀戮，一切秩序都是如同破房子一样脆弱。人们依靠暴力的强弱去决定对错。救赎在哪里？电影里，蒙尼的妻子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她已经亡故多时了，但是她却将一个杀人的野兽变成了一个顾家的好男人，电影的开头和结尾都是蒙尼在亡妻的墓前拜祭。

蒙尼才是真正得到救赎的人，他是唯一从暴力里脱离出来过的人，记得开篇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愚笨的养猪农夫。但是，一如他自己的名字“money”一样，为了来自妓女的钱，他却再度进入了这种暴力之中。我们一方面对老人身上的人格魅力所倾倒，另一方面也对他的作为深感恐惧。善与恶，从来不是对立的，一个从善的恶人再次激发了恶性，前去帮助另一批软弱的恶人打倒了另一个强大的恶人，这就是《不可饶恕》的故事。究竟谁才是“不可饶恕”的呢？也许是每一个活着的罪人吧。